结石性胆囊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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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天地沙坡头年第6期散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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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说,医学发展到现在,胆结石已不算大病。医院后来的说法,是我胆囊里雾气太浓,疼痛时结石又恰好卡在胆口,很难看清,所以虽多次做过检查,才没能发现那块直径1.5厘米的结石。结果每次都当胃痉挛来治,常治常犯,让我在近三年时间里,可谓饱尝了疼痛之苦。


  疼痛就在胸窝处,多半从*昏开始,先隐隐约约,随后越来越明显,好像是疼痛一点一滴,从某个相异的空间慢慢渗透界壁,积少成多地聚集到了我这个身体最为柔软温暖的地方,然后十多个小时地持续在我身上。头几回我还连夜挂急诊,次数一多,不忍打搅常加班到深夜的妻,也心疼很贵却不在报销范围内的急诊费,就开始咬着牙向天亮硬挺。


  这样的夜晚空旷而漫长,置身其中的我,却只能全身汗涔涔地弓着腰,捂着胸,睡也不是,躺也不是,如油锅里被缚的螃蟹一样,无处可逃地接受煎熬。而随着后半夜的到来,白天里人来人往的小区,好像慢慢进入到了万籁俱寂的死亡之中,除了不时有载重的长途车从几公里外的城市边缘经过,带着沉闷的声音和隐约的震颤,由远徐徐而来,向远渐渐而去,在我心里生出前途苍茫之感时,也生出无由的牵挂,就只剩秒钟剪刀般嚓嚓走动在挂钟里的声响了。


  听它不慌不忙没有任何情绪地走着,一秒接一秒,每一秒都像是接受着黑暗深处隐秘的铁令,服从着生命之外的严格秩序。这声响,也就在冰冷中有了切割我意志的锋利,我比任何时候,都能感受到人生的孤独与荒凉,尘世的虚无与空幻。我也好像在以秒为量度的碎步,带着死亡前的最后悲怆,一点一点地向黎明做着最艰难跋涉,每步都是疼痛,每步都要付出巨大的耐心,整个夜晚,也就成了晨光亮在黑漆漆路途尽头的万里长征。


  每次下地活动时,明知离天亮还早,我却还是忍不住要揭开窗帘向外张望,渴盼那点预示着黎明的曙光能快点到来。等终于有天亮的迹象了,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收拾,医院不是太挤,我还是常早于上班医院。有那么一次,外面飘着稀稀拉拉的雪花,医院的走廊上不见一个人,望着空空的楼道,暗淡的灯光,依着妻蜷曲在诊室门外长椅上的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可怜而*魅的影子,再想想自己从来都不敢有什么害人之心,总是善良待人,勤恳做事,但这样或那样的不如意却从未间断过,好像生活对我来说,就是一张处处漏洞、八面迎风的破蛛网,命运却还好像等不到被风吹走的那一天似的,要让我受这等苦,突然悲从心来,有种无法活下去的感觉。


  我记不起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但现在回顾那段时光,发现这种极度消极的情绪,其实随着疼痛次数的越来越多,在我的感觉上得到了不断加强,极大地改变了我对人生的看法。觉得所谓的活着,就是在以总出问题的疼痛之体,步步坎坷地走向坟墓,而所谓的梦想,唯一目的,也只不过是怕人厌世,而蛊惑人不要过早地结束自己。生命只能像有人说过的那样,仅仅是造物主为了给自己解闷,制造的一个恶作剧而已。


  


  


  作为贫寒中长大的农家子弟,我经历过的苦楚并不少,却还是找不到有什么事情,能如这持续的疼痛一样,长久地让我心情悲催,精神涣散,在自感面目狼狈的同时,深切地体会到活着的难肠。


  我以前总相信灵*有着永远的浪漫和高迈,经历这样的疼痛后才明白,那只是人在肉体相对安宁时想象出来的状态。疼痛不仅只是疼痛,还会强迫身体改变正常状态下积累起的触觉经验,使美味的饭菜望而生厌,明媚的月光空茫惨淡,和谐的音乐聒噪刺耳,更会让人在*不守舍中不再相信未来。所有被人类因发展需要所鼓励的昂扬情感,都有可能在疼痛中走向土崩瓦解,变成色泽暗淡、疑点重重的沉渣。也开始知道,灵*和肉体根本不可能分开来谈,否则一切形而上的道理,就会成为经不起现实检验的谎言。


  不但如此,就连每个人都应有的自尊,也会在疼痛中无暇顾及。记得就在那个雪天,当我盼星星盼月亮地终于盼到了医生上班时,明明记不起他的名字,却突然如获救星的从椅子上站起来,非常聪明地从他胸前的身份牌上快速扫了一眼,以平时根本不可能有的、急迫的、热切的、喜悦却又微带抱怨的,还流露出一点儿哭腔的语气说道:“王医生啊,你终于来了,我快疼死了!”好像我们早已是非常熟悉的老朋友,我非常想念他也有权责怪他一样。我这么做时,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不体面,话一出口,才觉察出来,也才为自己的这副德行感到脸红。


  这让我不但感到人活得实在卑微、可怜,也感到正是疼痛的存在,人才有了如此难堪的面目。尤其想到人在毛孔初开的疼痛中哇哇坠地后,冷了会哭,饿了会哭,情感受到打击会哭,冷了皮肉会疼,饿了肠胃会疼,情感受到打击心会疼,每声哭泣其实都是不同部位、不同程度的疼痛引起的,就更觉人有多少种需要,就有多少种疼痛。疼痛其实就是陷入欠缺后的需要,与人的种种欲望紧密相连,同出一辙。就觉我们为温饱挣扎,替身体治病,其实都是在寻找摆脱疼痛的途径,就连种种看似高大上的追求,比如对长生不老的实践,对宇宙奥秘的探索,对微观世界的孜孜不倦,也无非是人为了摆脱以死亡为最后,且最大程度的种种疼痛,而想从更为终极的地方获得解决而已。


  觉得我们每个对外的行为里,都包含着内在欠缺生出的诉求,也都蕴蓄着对疼痛的逃避意图。所有的生命过程,就是一个不断被疼痛追堵,不断奋力逃离,却最终要在被疼痛完全俘获中走向寂灭的过程。作为同样经历着这过程的每个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谁能真正逃脱。我们无论是损人利己、贪赃枉法,还是有着忠诚、勇敢、敬业等等这些被社会正面价值所肯定的德行,都只不过是以看似完全不同的社会价值取向,表达着同样的诉求,实现着同样的意图。我们对幸福的期望值从来就没高过,只不过是让自身不再欠缺,不再疼痛。


  这样想来,就感到每个被欲望驱使的人生,其实都是在对疼痛的逃避中度过的。我们身体上的种种难以忍受,心理上的诸多失意、伤心、孤独和绝望,也只不过是疼痛的同一根源,在灵肉之上表现出来的不同症状。我们活在尘世有太多的生存之痛,离开尘世时更要经历生死之痛,每个人,就算此刻有着看似难得的完整与圆满,也都只是疼痛蓄而待发的凝聚体,时间会转化一切境遇,疼痛最终会将每个人彻底围剿。


  感到疼痛是我们走一趟人间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们在疼痛面前,根本没办法保持住生命的尊严,最后的疼痛,只会在将我们交给尘埃之前,先交给蛆虫。而我毫无自尊地讨好完医生,也只不过是疼痛中的本能反应。无非如此,仅此而已!


  


  


  就在我疼痛的间隔期越来越短时,医院终于查出了胆结石。在我听到这个结论时,真想将给我做了好多次彩超的人大骂一通。但医院都没检查出来,而她毕竟发现了,最终还是强行忍住了火气。只是当我从医生那里获知,胆囊里虽结了块很大的石头,卡在胆口虽然很疼,只要不堵塞胆管,并不能威胁到生命,而且胆囊的炎症并不重,消炎药并不起多大作用,能解除疼痛的最终办法,就是连同胆囊一起切除时,再疼痛起来,想到医生对我能做的,也只是打支杜冷丁后,再象征性地挂点消炎药,医院了。


  但我这样做并不是出于勇敢,而是出于胆怯,怕成为残缺者的胆怯,甚至在我疼痛难忍时,想到我都如此受罪了,还极尽能事地想保全这具总在受罪的身体,就不但觉得自己懦弱,更觉得这样活着实在卑贱。在以前多次住院期间,我看到过不少靠药水苟延残喘的人,身上插了好几根从不同脏器中引出来的管子,昼夜呻吟不断,大小便全靠别人接,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总觉得死对他们来说应该是一种解脱。但几乎所有的人,医院放弃治疗的人,都在盼望着好起来的那一天。其中有个已经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好像比年轻患者还怕死,亲戚来了就哭泣抱怨,家人在旁就处处挑剔,总认为儿孙们没有好好给她看病,让我看了很是厌恶,觉得要是自己到那个份上,就算不想法了断,也该早点回家,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去等死。而现在,我自己都这般疼了,却还不想切掉并不会威胁生命的一颗装满苦涩粘稠汁液的黑乎乎的胆,就觉得自己比那个老奶奶还活得拖泥带水,没有尊严。


  觉得疼痛虽然让我对人世产生了极大怀疑,还远不足以让我对自己做最后的放弃,我不但想活下去,还想身体完整地活下去,哪怕是忍着剧痛,哪怕这剧痛常把我的身体折磨成了一堆精神涣散的烂肉。这让我在看不起自己的同时,也对生命力是否值得赞扬这个总被人们肯定的问题,产生了极大怀疑。觉得所谓的生命力,说到底,就是在含垢忍辱中为保全自己而体现出来的忍受疼痛的能力,自始至终都包含着甘愿接受命运欺凌的卑贱。我们肯定它,究竟是在肯定什么?难道是这种狼藉的生命状态?如果不是,就只能是怕死之心在人类集体意识中的反映,是人类为了活下去,而在合谋中带着极为虚假的热情,所讴歌的一种悲催凄惨的自我折磨。


  这样的认识,也让我觉得人类的尊严不但虚伪,也只能存在于人与人的虚伪之中,成为人与人争高低时强调的精神气概,在不为任何人左右的命运面前,人其实毫无尊严可言。或者换句话说,人类的尊严永远只能是以人类为对象,没有人类自身作为参照,就不会有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不会有什么可以杀死我,但不可以侮辱我的说辞。如果有,那也只是认为找到了该为自己命运负责的人,否则,当感到自己的命运不由任何人负责时,尊严也就没有了立足之地。


  觉得人类能在大自然严厉的法则中繁衍到现在,也并不是什么为生命尊严而战的结果,恰恰是因为我们善于在命运面前放弃尊严,放弃所有的尊严。我们想活下来,也不是为了向糟践、侮辱过我们的命运复仇,我们没办法真正向命运复仇,我们努力活下来,仅仅是为了活着,尽量没有损伤地活着,带着疼痛和伤痕地活着,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地活着。在以死亡为边缘的疼痛面前,卑贱才是我们最顽强的品质,才是能活下去的真正的唯一靠得住的力量。


  觉得我们用尽华美的词语所赞扬的生命力,其实并不是别的,而是我们拼命想保全自己的怕死之心,在含污纳垢中所做的气若游丝的可怜坚持。


  


  


  我也总认为我这样的坚持能战胜疼痛,只是没想到,到了盼望已久的国庆节,胸窝处不但又疼痛了起来,而且连续七天,除了早晨九点到十二点之间会缓和些,其他时间持续发作,大有不疼死我不肯罢休之势。


  以前还有妻的陪伴,而在这七天假里,她去重庆看望学习绘画的儿子了,只有我硬生生地独自去承受这没日没夜的疼痛。此时的西北天气已经很冷,暖气刚通,并不热,手摸到上面才能感觉到些许温度。疼得不太过分时,我会看一会儿电视,更多时间,却只能裹着被子躺一阵,蜷一阵,毫无办法地胡乱折腾,不但注意力集中不到任何事物上,看见光亮都觉得烦。妻很难有出去的机会,我不想她急着回来,而别人我根本不想见,就干脆关了手机,成天拉着窗帘,将自己与外界完全隔绝了起来。


  在疼痛中虚耗时光的我,也在有生之年最大程度地领略到了什么叫漫漫长夜,什么叫度日如年死去活来。有几次下地倒水,看到自己投到卧室镜子里的面影,胡子拉扎,神色憔悴,真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走动在墓穴中的幽灵。但我虽感到死神冰冷的手就牢牢地按在我的胸窝上,威胁着要我交出胆来,我却越来越清晰地听到身体里的那个我,在怒目圆睁地发出回应:有本事就把我疼死。


  我感到自己与死神就这样以胆囊为触点,在拼力相抗,顽强角逐,进行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好像我的胆囊原本不疼,只是我和死神这两个狭路相逢的仇家,隔着胆囊看见了彼此可憎的面目,都想干掉对方,却都无法越过胆囊,而只能将恨意发泄在胆囊上面。好像死神想通过摧毁胆囊来摧毁我,我却想通过对胆囊之疼的抵抗,来抵抗住对方。我全身湿淋淋的,感到精气神在不断被蒸馏,生命在不断被吞噬,但总想坚持,总相信死神的意志会在我的意志塌陷之前崩溃。


  但不知是受到了自己意志的激励,还是因为其他难以察觉的心理机制起了作用,我却在这前所未有的疼痛中,突然被一种非常激昂的情绪所占据。好像疼痛不但赋予了我抵抗疼痛的意志,还让我在这意志中变得兴奋,在兴奋中,以不同寻常的快乐,反过来欣赏起了自己的意志。好像是当我在多天持续的疼痛中,不再报幻想地知道,除了摘胆,我已没有任何退路可言时,原本带着极大侥幸心情的我,也彻底被这无情的折磨激怒了,觉得疼痛中除了疼痛之外,还隐藏着一个愚弄了我两三年之久的人,觉得正是他,我才吃了那么多治胃痉挛的药,正是他,我才错过了最佳治疗期。好像我要把对医生忍了几次没有发出来的怒火,要彻底发泄到他身上,与他斗一斗,搏一搏。


  也许这只是觉得不该受如此疼痛的我,带着没办法追究医生的愤怒,从无人负责的命运中,虚拟出了一个要对我命运负责的人,却让我不再感到自己就是一个没有任何尊严的、挣扎着想苟延残喘下去的待宰之物。我觉得我的胸窝不该想疼就疼,那个折磨我的人,既然如此无耻,如此凶狠,我也就该反击,就该露出比他更凶狠的獠牙,将他彻底撕倒在地。我也不再感到活着是一种卑贱,觉得就算卑贱可以表现为生命力,就算我们会在命运唯上的软弱挣扎中常自惭形秽,甚至信神信*,却在最紧要关头,总会抛弃软弱,超越卑贱,最大程度地信仰自己。虽然这种信仰可能是自寻死路,却让人类在巨大无边的苦难面前最大程度地摆脱了胆怯,扬起了头颅。


  当然,我现在的这种与命运的斗狠心理,可能只是我对医生的愤怒发生了转移。但在这无常凌乱、缺陷处处的现实中,除了法律上的追究,作为同样会出现诸多错误,有着种种局限的人,如果没有这种转移,又有谁能真正的为另一个人的命运负起责任?而法律上的追究,与其说是在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负责,还不如说是以惩罚一个人,来安慰另一个人。除了命运本身,我们找不到完全可以为我们命运负责的人。无论是谁,最大的愤怒,其实最终都会如窦娥诅天咒地一样,从人类迁徙到对命运本身的愤怒上。但也许正是这种无意识的情感运动,却让我们抛开了现实中的具体因素,找到了阻止我们获得圆满的最大敌人。有了这个敌人,我们以人类为对象的自尊心,也就有了立足之地。


  我两三年没有检查出胆结石,虽然愤怒,并没有与医生过不去。但我的愤怒并没有消散,而是在这多天不退的极度疼痛中,以这样的形式全部发泄了出来。通过发泄给自己,发泄到了这个假想的敌人,或者说命运身上。我知道,这是一种自杀式的愤怒,但人类中的任何一员,面对不可逾越的命运时展现出的举动,无论是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英雄行为,还是孟姜女哭长城这样的个人情感表现,又何尝不是被这种愤怒鼓动起的呢?我想,我应该也是如此。


  


  


  我总想这样,就能挺过去,甚至幼稚地认为,既然石头就卡在胆口,说不定就会被挤出来。但一切不但没有朝我想象的方向发生,胸窝处的疼痛也几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有那么一阵子大概是产生了幻觉,竟听到了石头在胆囊中磨砺出的咯嘣嘣的声音。


  而在这样的疼痛难忍中,我无人打搅,也无人照顾,在幽暗封闭没有其他人活动的世界里,也同时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孤独。诸多任漫无目标的思绪也就如连续不断的片片浮云般,不招自来地出现在了我的脑海。很多我平时想不起,或不愿想的伤感往事,也好像从我经历过的不同时空相继复活过来,带着语言难陈的诸多滋味,纷纷进入到了我的记忆。好像它们平时隐藏在不为我所知的某些灰暗、阴冷、潮湿的角落,是我此刻的疼痛将它们引诱了出来。好像在向我显示,所有伤感的事情,都有着共同的疼痛的本源,也都会自动连接、相互填补,最大面积地组成以疼痛为本质的人生苦境。


  我很难搞清,我最终的意志坍塌,究竟是源于疼痛,还是源于这些隐而难宣、联袂而来的回忆,对我的固执进行了瓦解性的动员?但我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坚持后,到了第五天,抑或第六天时,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再次软弱了下来,开始意识到我的固执只会将我推向更危险的境地,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快点做手术。


  我也开始更深刻地意识到,命运中包含着太多无法抗拒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让我不得不生出胆结石,也不得不接受胆囊手术。虽然说,这其中也有种种自我因素在里面,可以看成是我的某些不良习惯,违背了身体的规律所导致。但活在这苦难的人世,谁又真能完全按照养生专家所说的理想方式对待自己?很多时候,我们必须要做这个而不是做那个,要吃这个而不是吃那个,甚至必须要早起晚睡、忍饥挨饿。即使在这个繁荣富华的年代,也没有哪种生活方式能完全合乎天地之道,就算有,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就算从行为上可以像装入程序那样,通过严格要求来实现,但除了传说中的圣人,又有谁能完全按照快乐的原则,保持住自己情绪上的愉悦,精神上的畅通?


  我们在与命运抗争的过程中,往往要不可避免地违背身体规律,即便是贪欲和放纵,也可以理解为是对外在压抑所做出的不适当反抗。但适当不适当,谁又能绝对掌握好火候?我现在的胆结石,就算可以归结到我诸多的不良习惯上,但这些不良习惯,也是在我不得不接受的生活方式中不自觉形成的,带着无法躲避的命定因素,我又如何能完全杜绝?


  我们的命运,就蕴含在我们与世界的整个对抗过程中,此间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毫发无损。生老病死的每个环节都伴随着疼痛,虽然形式各异,轻重不同,但无人能例外。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与现实谈判的结果,都不完美,却又都是现实所允许的最好生活。我没有任何特殊权利,不可能只要生,不要死,只要完整,不要残缺。我只能接受命运,只能走在生活给我带来的种种因果里,也只能摘除这个让我疼得死去活来的胆囊。


  我想,我的最终的软弱,更有着看清事理,明白局势,愿放下武器与命运达成和解的意味。


  


  


  其实,我对疼痛的憎恨毫无理由。疼痛作为一种感觉,只不过是身体发出的预警信号,是在告诉我们,身体的某个功能遭到了破坏,生命受到了威胁。是疼痛让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手不能伸到火里,从多高的地方跳下来才算安全,得了病也才会早早地寻求救治。没有疼痛,我们就不会有避险意识,也不可能活在这多灾多难的尘世。


  不但如此,疼痛还作为最难忘却的人生经验,告诫着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做了不该做的,就会受到惩罚。而几乎所有的惩罚,无论是来自人类,还是来自客观规律,最终都会以某种疼痛的形式表现出来。没有疼痛就没有苦楚,没有疼痛就没有惩罚,疼痛对生存起着预警作用的同时,也显示着生命与世界的紧张关系。


  只是很多时候,我们明明知道自己的做法会招来什么祸害,带来怎样的疼痛,却还得这样,而不是那样去做。我们对行为的选择,既受制于外在环境,也受命于内在价值。外在环境总是那么不尽人意,内在价值也只能让我们首先要考虑应该不应该,而不是有利没有利。我们没办法完全避免疼痛,只能吸取教训,做到对能避让的,尽可能地去避让,对不能避让的,更从容地去接受。


  虽然我也知道,我现在即便愿意接受切除胆囊,但也只能换取短暂的安宁。命运最终要的不只是我的胆囊,而是我的整个生命。我也不可避免地要在可能较长,也可能很短的若干年后,将自己完全交出来,也必将经历此生中最大的疼痛。我更知道,非生命不会疼痛,圆满的生命也不会疼痛,疼痛是异己力量进入生命体时,在生命体上引起的不良感觉,缘于外在世界对生命体的侵犯。因此,每一个疼痛体中都包含着两种针锋相对的力量,一种是生命的自我保护力量,一种是异己的入侵力量,我们疼痛的时候,也是它们在以我们的身体为战场进行争斗的时候,我们眉头紧蹙,面孔抽搐,肌肉变形,都是这争斗引起的波动。


  我们不但作为一个整体意义上的人,活在与世界的较量中。构成我们的每个细胞,也都时时活在与外在世界的较量中。我们也许能做到清心寡欲,对这个世界给予最大的忍让,但我们的每个细胞,却充满着最顽强的力量,会和异己之力殊死相拼。我们没办法不让外力入侵,我们所谓的看清形势、接受命运,只能是在疼痛难忍中帮助外力削减自己,割掉或麻痹掉能感受到外力入侵的部位或细胞。


  我所有的止疼行为,也其实都是帮助外力征服自己的行为。这行为既表现在我吃止疼药、打止疼针上,也表现在即将对胆囊的摘除上。如果我在无药可救的疼痛中选择自杀,更表现在这自杀上。因此,我的止疼行为看似是为了自己,其实代表的却是非我的甚至可以说成是灭我的力量。这样想时,我更觉得疼痛作为一种感觉,虽对我的身体起着预警作用,却好像并不是来自我的身体,而是来自身体所恐惧的另一个世界。好像我的身体只不过是疼痛的导体,那个世界,正是通过这个导体,以疼痛为语言向我传达着不可抗拒的意志。我在胆囊疼痛中虽然有过挣扎,有过愤怒,但最终却只能顺从,只能让自己的意志屈从。


  


  


  到了这时,我只想快点做手术,就给妻打了电话。她没想到我这几天过的是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骂我是傻了还是疯了,医院,她这就去买车票回家。随后不到二十分钟,住在同城的妹妹就来了,是妻给她打了电话。


  但我医院,哪怕这别人是除妻之外非常亲的亲人。这并非我不放心,只是伴随着多天持久的疼痛,好像有种格外空旷、格外荒寒的孤寂渗入了我的骨髓,我觉得只有比亲情更为强烈、更为细腻的感情才能抵达其所在之地,才能补之以温暖,润之以柔软,将我从精神上解救出来。我知道此刻,只有妻能给我这些。我已经疼了这么多天,我要将医院,为此我不怕再多疼二三十个小时。


  这两三年的胆囊疼痛,虽给了我身在炼狱般的苦楚,我也更加感念妻给我的每一份关怀。我的疼痛多半是在晚上,常常加班到半夜的妻子,多么困倦,都会从并不安宁的梦里不断醒来,给我倒水,陪我说话,帮我搓揉胸口,给我一切能给予的抚慰。我知道,虽然这个世界上还有父母、弟妹和其他关心我的人,但只有妻能真正地陪在我的左右,不计得失地和我一起同度难关,共赴苦海。


  我从妻身上感受到的,既有亲人的关怀,还有朋友的无话不谈,更有来自爱情本身的深深依恋。从她丝丝怜惜的目光中,小心翼翼的口气中,我知道我身上的疼,也疼在她的心上。她对我生命的终极意味,就是赐予我温度和勇气,没有她,我没有足够的信心去面对这个世界向我敞开的绝望和荒凉。是命运让我理解了一个女人,认识了一个女人,懂得了一个女人,也越来越深地爱上了一个女人。我想,也许正是这样的爱,才最大程度地消除了我对人生的空幻吧。


  我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渴望妻能在我身边,但疼痛中的时光那样漫长,有好几次,我感觉等不到妻回来就会死掉。而越是如此,我就越想到很多有愧于她的事,也越觉得我实在不值得她去眷顾,甚至觉得如果我此刻身体无恙,肯定不会这么想她。我对她所谓的思念,也只不过是一种自私的情感需要。这也让我更进一步地觉得,我对她的感情里,其实包含着太多的虚伪和无耻,也不断地检点起了对她的种种过错。


  不但如此,我也好像由此开始进入到了某种预先设定的程序里一样,完全被一种带着忏悔性质的感情所控制,继而由她身上荡开去,转移到了其他的人和事上。竟突然发现,自己做过的很多事情,都是那么经不起良知的推敲,发现自己做过弊,弄过假,装过聋,作过哑,违过心,媚过俗,放任过恶,也抑制过善,有为人处世上的诸多愧疚,也有生命态度上的种种不该。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这些令我脸红的问题并非只是偶尔发生,而是伴随了我的整个成长过程,几乎掺杂在我所能想起来的每件事情里,就连那些被别人赞扬过的,能体现我的聪明和果敢的事情,也都在此刻暴露出了我暗藏的私心,带上了狡猾卑鄙的成分。就连六七岁时打死过的一只麻雀,也以揭发我罪过的面目,出现在了我的记忆里。


  好像疼痛中极度脆弱的我,突然从更高的尺度上,发现了人之为人的标准,也以这个标准重新考量起了那些经历过的事情,并不自觉地,将此刻的胸窝疼痛,当成了一种应有的报应。同时像是要获得什么人谅解一样,暗暗发誓,如果好起来,将会更严格地按照内心的律令去生活,活得更像一个人。


  我对基督教知之甚少,不敢确定,他们离开人世时的忏悔,除了宗教上的用意,是不是在心理上也有着不再向外追究过错,只想将全部苦痛,追加到自己错误行为上的动机?但我想,这应该是人在极度虚弱中的本能在起作用,有着领受全部命运的意味。我们中国人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许,反过来说,其言也善,正是人之将死时表现在意识上的征兆。


  我想,我对自己的检点,也许真的是听到了死神接近的声音,而带着留恋的心情,想更清楚地看一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妻终于回来了,叫来妹夫医院。但由于长时间的忍受,肝脏在胆囊的压迫下受到了损伤,而且石头也堵塞了胆管,这样一来,只好等恢复了肝脏功能,再做了胆管手术后,才能摘除胆囊。结果本来五六天就能出院的我,住了整整一个月。


  回顾胸窝疼痛的近三年时间,我想,要不是亲身经历,绝不会如此深刻地知道,人在疼痛中看待世界的眼光会有所不同,思维会发生很多变化。我由胆怯到反抗,到顺从,再到独自检点自己的种种态度,也许只是疼痛中无路可寻的我,在向内心逃遁,试图通过寻找自身资源获得救助时,所产生的系列心理反应。但这却是本身并不带任何含义的疼痛像催化剂一样,促使我起伏不定的情绪,与过往生活所提供的诸多元素发生了化合反应,使我对疼痛的感知转向了对命运的体悟,进而对自身德行操守做了一番考察。


  这也让我知道,虽然每个人都不愿有疼痛,但活在这生老病死的苦难尘世,又都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其种种侵扰。我们会为此在变成受难之体的同时,也会最大程度地受到来自生命深处幽微之光的照耀,向着更宽广的真理打开自己,以更加深刻的眼光解读人生,更全面的视野环顾世界,更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


  疼痛的况味,就是苦难的况味。所有宗教都是在此况味中建立起来的。我们人类,也从来都是在此况味中寻求自身解放之路的。疼痛很不讨人喜欢,但离开它,人生不会有另外的本质。我们对美好的憧憬,幸福的构建,也都或轻或重地受到了疼痛的策动与鞭笞,我们在有限的程度上,能与疼痛保持某种距离,却不可能完全摆脱它的牵制。美好只能是出现在疼痛区间上的美好,幸福也只能是从疼痛的空档中找到的幸福,没有疼痛的限定,美好就丧失了证明美好的图景,幸福也就不再知道自身为何物。


  不但如此,也许正是疼痛的存在,被欲望支配的我们才有了天地观念,才在敬畏中不敢过于放肆,也才可能以关照万物的怀柔姿态,带着更加长远的眼光,跋涉在生存与发展这一永远矛盾的主题中。否则,人类必将在为所欲为穷奢极欲中走向堕落和疯狂,在沦为无所不敢的魔*时,亲手给自己建造起永无天日的地狱。


  疼痛从一开始,就蕴含着高于人类的意志。与它时时相伴的我们,只能不断的去认识,去体悟,去调整对待它的姿态,却无法真正的,从任何一个方面给予规定。什么是我们无法逾越的疼痛,什么就是我们的局限,我们的人生,就是呈现于疼痛又结束于疼痛的一小段时光。离开了疼痛,我们不会有人生。我们必须在疼痛中成长、恋爱和生活。疼痛在对我们的节制中,也为我们调制出了非常丰富的人生滋味,疼痛太多,我们会哽哽咽咽地吃不消,过于稀薄,我们的生命又会变得乏味而苍白。


  我知道,我现在虽以失去胆囊为代价,换取了胸窝的不再疼痛,但一定还有更多的疼痛在岁月的前方等着我,每次也都会给我带来不同程度的伤害。我也同样知道,我会以更大的耐心和它周旋,与它共舞,努力让自己有限的时光变得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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