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云游15
禁止转载
祖父平生四大好:甜食、肥肉、腥和膻。但腥味的鱼、虾酱,膻气的牛肉、羊肉都是父亲所深恶痛绝,就算闻到腥味、膻味也不行。受他影响,妈妈、我们兄弟姊妹从小都忌食这四样。所以每逢祖父与我们分桌而食,躲在他房间吃饭,循着气味去探看,一准是吃鱼、虾酱、羊肉或牛肉。
祖父不在桌子上吃饭,妈妈才有可能与我们同桌而食。伺候客人、老人吃完饭,她才吃饭,妈妈习以为常。
妈妈与我们一同吃饭时,不止一次说:“幸亏你老爷(我们当地爷爷一律称呼老爷)吃的不是啥孬东西。不明白内情的人,还不以为咱虐待老人?”
年,祖父59岁突发重病:慢性肾炎尿*症。他当时浑身浮肿,脸呈猩红色,俩眼皮红肿像铃铛。农历七月初一,四个人抬在担架上,送到医院。中秋节第二天,他与父亲徒步五十里回家。父亲微笑着对闻讯来探望的邻居说:“全好了!五十里路,中间一次也不歇,比我走得快!”祖父笑逐颜开,对邻居们说:“医院一待就是45天,他中间还回来一次,我这45天光做梦回家了!”
那天下午,我们放学回家,只见祖父置身在一大堆金灿灿玉米中间忙碌,像整个人都沐浴在金色霞光里的*金老头。那不是幸运之神万丈光芒对我一家的普照和眷顾,又是什么?
父亲没有兄弟姊妹帮衬。医院,所用的药大部分是从当时的西德进口,我家为此欠下六百多元外债。祖父虽然痊愈却老是担心:啥时候还完这些欠债?没少唠叨。父亲不以为然,他有考量。
年的六百来元,对一个普通农家无疑是个庞大数字。一个三四十岁的壮年汉子干一天活,平均日值三毛,一年挣一百元多点,扣除口粮钱后所剩无几。这六百多元,多少年能挣出来?
祖父在家修养了一个月,就不顾父母反对返回队里喂牛,挣工分。父亲被公社派到施工的工地上,他是匠人,所挣的钱是队上每个劳动力的1.5倍。但算下来,要短期内归还那六百多元,也不是简单事。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学校放假,中午超过饭时,包好的水饺不能下锅,因为祖父没下工。妈妈赶我和哥哥去村东头牛棚,喊祖父回家吃饭。
俩人走到大队办公室门口,见人头攒动中祖父在场,喊他也听不见。原来是学生寒假考试成绩张榜公布。
祖父不识字,天知道他为啥还挤在最前边。他的目光分别在二年级、三年级和五年级的红榜下停留,仰起头一遍遍看。那正是我、姐姐和哥哥所在的年级。
他没看见我和哥哥,正请识字的乡亲念二、三、五年级前三名成绩名字。“你大点声念名字!我听不清!”他那时并不耳背,很显然,他是假装听不见。这样做无非为了显摆,因为姐姐和哥哥分别是本年级第一名,我是二年级第二名。
那时候我们村子千把人口,我们同姓就占八百多。姐姐和我,俩人的学名都有重名的。我那个什么“菊”从一年级到初三共有四个,姐姐那个名字有三个,哥哥倒没有重名的。
祖父挺着胸在红榜下,眉开眼笑给大队支书和校长提建议:“得把学生学名后加上各人小名。咱家大孙女、大孙子都考第一,二孙女考第二名,考试前她感冒在家待十多天,光输水就一星期。”
回家吃着水饺,他还滔滔不绝,继续他那加上小名的“提案”,父亲打趣:“是不是得加上学生父亲名字?”妈妈也凑热闹:“最好再加上老爷名字!”祖父毫不脸红地赞同:“对对,就得把学生名字后边加上爹名字,老爷名字,要不上哪区分谁是谁?”
那个春节,祖父比任何人都兴奋。自己重病神奇重生、孙辈的考试成绩都成了他夸耀的资本。他不再提欠债,因为父亲与他商量准备单干。
年的春天,父亲开始单干。他成为了改革开放之前的个体户。
赶上好*策实行,年父亲在邻村靠近大公路处建造厂房。厂房前自发集中个把车站。父亲花钱雇唱戏的、放录像的来捧场,成立了小集市。修配厂也小有规模。
祖父早年,一道百吃不厌美味:虾酱炒鸡蛋,配着棒子面粥。家中人闻着都皱眉,他却乐此不疲。“再没有那么好吃!”这是他口头禅。亲朋、邻居当面拿“再没有那么好吃”打趣,一些他的老相识把“好吃”给他做绰号,他也不恼。
祖父出院后,父亲禁止他再吃虾酱,并把他常年专用的虾酱罐子当面扔在垃圾堆,他没有异议。
几年后,他偷偷少量买虾酱。六十五岁他显出耳背,每逢买了虾酱往家拿,他要么揣在怀,要么把虾酱袋子藏在身后。如果不幸被父亲撞见,他首先大声开口:“我知道,我知道!少吃虾酱,多喝水!”转头又小声嘟囔,“瞪啥眼?我又不傻!”父亲无可奈何。妈妈就赶紧给老爷屋里送鸡蛋,或者买豆腐给他配在虾酱,降低盐分。
记忆中,祖父那几颗牙从他六十几岁至老来也没再短少,他除了骨头不能嚼动,其余肉食一类没有能难住他的。他自己就说:“我牙花子也磨练好,能当牙使。”他最爱的还是肥肉,他说:“好咬,好嚼。”关于瘦猪肉,他说:“嚼起来象木渣子,不好吃。”
他通常说“喝水”实际是喝茶,喝茶实际是茶少白糖多。有时候他嫌白糖不够甜,就买糖精泡在茶水。家人都不许他用糖精,他却偷着买。
八十年代末,村里供销社停业,剩下几斤糖精被祖父“一窝端”,他自以为捡了大便宜。当家人听说已经是几天以后,派我为全权代表去与他谈判,哥哥说借我大嗓门一用,争取让他扔掉糖精。实际从祖父耳背开始,家人们都变成大嗓门,包括祖父本人,他听不见就以为别人也听不见,说话自动调高声调。往往祖父在场,家人正常跟他说话,外头人都误以为这家人在吵架!
我买上几斤白糖、几斤点心去找他,他看见白糖和点心,眉开眼笑收下。当我让他交出糖精,他把点心和白糖护在怀里,装聋作哑坚决拒绝交出糖精。我到处翻腾,他吹胡子瞪眼,把我往外呲打。不惜搬出他多年不用在自家人头上的口头禅“婊子生的”“我人娘”骂人。我赔上白糖、点心又挨骂,有辱使命。我灰溜溜地回到厂房复命,被家人和雇佣工人们取笑好长时间。
责任田到户,祖父是第一个赞成的。我家无论菜园还是粮田,十多亩地,祖父主导,各处地都打理地井井有条。秋收后,我家所有的地里不见一棵杂草。粮食无论亩产还是总产,年年都是村里收成最高的。
他不止一次满足地说:“这好日子!不缺粮吃,不缺钱花!亘古来没有过!”
菜园里,几畦韭菜他伺弄得整整齐齐,三两天就浇一水:自己淘了一眼井,用专用的叫“拔斗”的工具从井里汲水,再浇在之前修好的专用小渠沟,那可是个苦累活。
防止韭菜招螆螬咬,祖父领哥哥和弟弟去山上收集“荆棵”的种子,晒干后炒熟,姐姐和我上石碾上碾成面状,再把这种面粉洒在韭菜根部。其实我们家买农药不难,祖父说“是药三分*”,他怕浇灌农药的韭菜人吃了不好,就坚持这样治理害虫。
韭菜一个月一茬割了去卖,价钱不赖。那时候家庭条件不错,卖菜的钱祖父都自觉入了他腰包。
我无意中发现他放钱的小金库,得空就背着他数钱为乐事。那些成角的钱,一块两块的,最大额是五块的,统共三张。我对上头的孬油味、汗臭味,烟草味完全忽略不计,数起来津津有味。有一回正数钱数得入迷,被祖父逮了个正着。我觉得很尴尬,想不到祖父比我更尴尬。
祖父嘱咐我:“可别告诉你妈妈。”我问:“我爹能告诉吗?”他说:“不问也别说。”好长一段时间这成为老爷俩共享的秘密。祖父那垒在红砖缝隙的小金库,最多时候有七百多。他为了收买我,就承诺给我买花褂子,本子和笔,姐姐和哥哥弟弟则没有这待遇。我其实啥也不缺。
有一回,祖父当着我父母面对我说:“走,我去给你买个新褂子!”我和我爹同时说:“不要!”我妈妈边冲我挤眼边答应那句:“行啊!”很干脆。自此,我明白祖父为啥不叫妈妈知道他有钱了。
父亲说:“你老爷那俩钱买不着好衣裳,相中啥好的从你妈手里拿钱。”妈妈微笑着说:“你老爷耳背可眼明,你爷俩是捂着耳朵偷铃铛(掩耳盗铃)!他一早起五点,赶集卖韭菜,连五毛钱一斤油条也舍不得吃。都是我,五点前叫他喝一大碗热鸡蛋泡桃酥!我估摸这两年他手里得攒下五、六百块钱!”我趴在父亲耳边悄声说:“老爷手里有七百八十多元,我妈怪能,猜不准!”父亲哈哈大笑,说妈妈:“她老爷钱再多能比你多?”妈妈笑而不语,其实她从来也没问过老爷手里钱的去向。
九十年代初,妈妈搬到厂房住,给雇佣工人做饭。我陪祖父在一个院子住。有一回大早上被老爷与别人对话声弄醒。对方说:“我大哥临终前交待他三个儿,借你三百元没还,他可没忘。等仨孩子缓缓劲还你钱!”祖父说:“你小点声!我二孙女在隔壁屋睡觉,可别叫他听见!”我感觉很好玩又好笑。
到厂房吃饭时忍不住跟爹妈说。爹说:“人家临终都有交代,不是赖账人!”妈妈接话:“前两天去探望东院子你五表叔阑尾炎住院回来,你五表婶说临去住院手里没钱,问你老爷借,你老爷一把掏出来五百元给他们。咱还不知道啥事,可叫他家里人一顿好感谢!”
八十年代末,我高中毕业赋闲在家,父亲让我管理厂子账目,我实在提不起兴趣。管账就得必须会打算盘,可小学二年级学打算盘时,我正好生病,在家待俩星期错过时机。父亲说:“你老爷不识字,可拨一手好算盘。”我不信,那些年我从来没见老爷打过算盘。父亲就现场让老爷拨给我看。
父亲拿算盘给祖父,大声对他说:“打个故事来看”,祖父那粗糙的大手灵巧地拨弄算盘的珠子,“噼里啪啦”清脆声响中,我跟他学会在算盘上打出故事:×16,×,×……“李三娘打水”、“孤雁出群”、“乌龙打滚第一滚”、“乌龙打滚第二滚”、“金香炉”……
因了祖父和父亲的兴趣引导,我不出十几天就“青出于蓝”,父亲顺势送我去乡银行营业室学习。在银行,因为有祖父和父亲所教做基础,学习很顺利。祖父有一个连续相加,练习指法的小窍门,不如银行老师教的连续相加,练习指法全美。
回家我演示给祖父看,祖父说“人上有人”。父亲教我算盘打除法的“归法口诀”,祖父同时教我“扒皮口诀”简便易行。我在银行学习期间无意间用上,连指导老师(银行主管会计)也惊叹说“高手在民间”,因为她不会算盘打除法。银行账目几乎用不上除法。
学习完毕,我回家管理自家厂子账目同时,顺便给银行代办储蓄业务。在我家干维修工的堂叔有一天存款一千元,我感觉那些五元、两元、一元的钱有股亲切又熟悉的味道。
九十年代初,那几畦韭菜父亲坚持不叫祖父继续管理,因为家里买了跑长途的客车,抽不出人与他相帮。祖父也没说啥。
我家所有的田地继续由他伺弄。他把菜园培植菜种籽,收获颇丰。到初秋种菜时,他赶集卖自己培育的纯正菜种籽,人家都争着买。
有一年他培植的萝卜、辣菜已经开花,县农业局的技术员说,与附近几百亩大规模培植的菜种不一个品种,授粉期间怕“杂交”,造成种子不纯。就协商把老爷的菜种棵全部销毁,赔偿他几百元。老爷很是心疼,不管钱的事,全是血汗啊!
第二年旁人怂恿老爷再培植菜种籽,说农业局会赔偿,老爷说:“农业局会平白赔偿?羊毛出在羊身上,上一年的赔偿钱,说不定就是培植种子那些乡亲凑的。我不干那事!”从此不再培植菜种籽。
他不知听谁说我们跑的太城,市郊有个大型葱、姜、蒜批发市场,想去看看。家里人没空陪他去,他耳背又很严重,父亲不同意。他自己联系个常年贩卖葱姜蒜的老头陪着,他替那老头跟我还价:只付来回车票24元,五百斤以下的货,不收行李费。我心里好笑,总算放心有个与他做伴的,可装作很不情愿,实际统共收那老头20元。
他俩下车去批发市场时,我悄悄塞给老爷三百元。他偷偷看父亲一眼,迅速把钱塞进内口袋,父亲翘着嘴角装作没看见。
两次去都是买的大蒜,每回要上千把斤,他一星期就赶集卖完。那老头五百斤货十天也卖不完,好歹卖完,硬说赔钱了。俩人晚上在我家里白扯,老爷说:“可奇怪!咱俩一个价钱上货,我挣钱,你赔钱?”那老头说:“咱俩咋比?你去市场进货,孙女每回都得给你拿上本钱,还得给你买上一兜你爱吃的肉包子。你每天赶集,一早儿媳妇给你做饭,吃饱才上集。你不全是挣的!”以此为借口,老头第二次连二十元车票也没付。
此后一天,因为有包车的,我们中午提前回家。临近家门口,看见妈妈在公路上狂奔,这是绝无仅有的事。兄弟开车追上去,妈妈的脸涨红说:“赶紧赶紧!家前你二大爷来送信,说你老爷在那边集上叫人家打了!”来不及喊妈妈上车,车飞速向五里路外那集上疾驰。
到了集上,人多堵塞路,舍了车,父亲、弟弟和我仨人跑步前进。到近处,我看清老爷右耳朵下有血痕,嘴里还在骂骂咧咧。顺着老爷骂的方向,有俩小伙子正指指划划对骂。
老爷右耳下那道血痕,瞬间把我的心脏划开个大血口,热血滚滚汹涌到大脑和两眼,我所有的学识和教养通通抛到九霄云外!
我摸了下老爷耳朵,转身冲到那正与老爷对骂的人眼前,二话不说把他脸挠了个大开花!他没有防备,另一个家伙刚要凑上来,我弟弟上前拧住他俩胳膊,我借势扇他两个耳刮子。那被我挠一脸血花的家伙要还击我,正跟他讲什么道理“从古至今都讲七十不打、八十不骂”的父亲指着他鼻子:“你敢动一下试试!”我没再撕他脸(血糊糊没处下手),死劲拽着他领子不撒手。拉扯时,把他上衣撕了个稀巴烂!
确定老爷没有别处伤,双方在他们村领导劝解下,才停战。调解时,我才听明白打架是老爷“哄降大蒜价格”引起来。俩家伙是亲兄弟,是那集市上市霸,本村人,俩人贩运一三轮车大蒜,不想碰上老爷那千把斤几乎不用本钱的,价格当然没法竞争。动嘴吵吵,正常声调老爷听不见,那俩家伙承认先动手掀翻了老爷摊子!
回家,爷仨余怒未消,老爷早狼吞虎咽吃上饭。
妈妈边给他耳朵下血痕处擦药,边埋怨:“你快八十岁的人!可真行!还跟二十几岁的小青年动手!”
我弟弟戏谑:“还一个对俩!”
妈妈继续数落:“咱是指望你挣这俩钱吃饭的人家?”
弟弟诚心在一旁帮腔:“还欺行霸市!人家卖一块五一斤的蒜,他卖一元!”
他权装听不见,边吃饭边对来探问的邻居吹嘘:“我没吃亏!儿子、孙子都没等动手,光我孙女就把那俩熊孩子撕把不轻!吓,别看孙女这么个小人,上来火气像个小辣椒,疯了似的,好几个人拉不住!看那集上往后谁还敢惹我!”跟前人等完全不顾及我脸面,被他逗得哄堂大笑……
祖父手中剩下二三百斤大蒜,父亲坚决不让他再赶集卖。祖父嘟囔了几天,只好放弃。秋末他又有了生财之道:把大蒜催生蒜苗。他把剩下的蒜都埋在姐姐家大院子。我姐夫负责三天两头浇水,再给他割蒜苗,送上集,老爷只管秤,收钱入腰包。祖父三天两头跑姐姐家,看蒜苗长势,姐姐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给他。重外孙女的小点心、小零食他也来者不拒……
又是无本买卖。
九四年,我家客车出了事故。祖父拿出个存单,正是我写给堂叔存那一千元。老爷俩对着脸笑。
九六年我哥哥出事故,祖父拿出五千元。
后来日子有点难,他陆续拿出四千多。他说:“我这回瓢干瓮干了(没积蓄了)。”
哥哥事故后,家中所有经营搁置。帮忙护理哥哥同时,我去家旁的烟站打工,在付款室干复核。
祖父有一回哄着我小侄儿(他重孙子)去烟站玩,在橱窗外碰见熟识人来卖*烟。他对人家说:“那算盘打得溜、点钱快的是我家孙女,你有帮忙的事找她。”好像他孙女沦落到打短工也比别人能!
他81岁的初冬,一天傍晚弟妹发现老爷嘴眼歪斜,自己也说胳膊腿发麻,不听使唤。父亲赶紧去请村卫生室赤脚医生。三个当值的,再三再四也没有请动,因为他们都知道哥哥已经花得倾家荡产!
正好那天我在烟站打工四个月,到手工资一千肆佰来元。我拿上钱连夜去卫生室求负责人——那个堂哥。他最后开恩:他开处方,我家去县城药材公司批发所需药材,他负责给老爷输液。
从农历十一月十二输液,一直到大年三十,区区一千四百元,老爷康复。妈妈对来探望的亲戚说:“他辛苦种地,做小买卖攒下小万把块钱,喜好吃的东西从来不买,光是家里人买给他。说自己攒钱养老。家里出事,他把钱都搜刮出来用上,再不提养老的事!这场重病,幸亏了他二孙女到手一千多元,没耽误!”
来年正月十六,祖父拐杖也不扶,与三岁的重孙子,老爷俩走在春雪初融的公路上,相搀相扶。从家里到厂房一里路,遇上有问候他的乡亲,他明明听不见,却逢人眉毛胡子都笑说:“我今年82,又学会走路了!”
之前,他教我做点小买卖,推着小铁车把我送到集上,教会我识秤。老爷俩守着个小地摊他觉不值当,就自己从集上拨贩了些花椒卖。姑奶奶(老爷的妹妹)家大表叔自己的花椒委托老爷卖。老爷先问价格,大表叔伸出手是7元每斤。老爷要他百十斤,当场付钱。
下一个逢集日,来摊子上一个人,说早年间做木匠,给我家做过木工活,认识我老爷俩。他现在卖调味品。他问花椒价格,老爷骄傲地告他:“我大外甥的,便宜!七元每斤。”那人说:“我要的是五元每斤,卖完付款。”俩人一查对,他也是买大表叔的。老爷当时脸色不对。
临散集时,大表叔到摊子上,他还有几百斤花椒,商议都给老爷卖。老爷笑着说:“原先当木匠的跟我是老相识,跟我差不多时间买花椒,也是买你村子人的,五元每斤,卖完付钱。我也想快点帮你卖完,价格忒高卖不动!”大表叔想不到老爷摸底细,涨红了脸。我就圆成:“无所谓,大表叔。咱便宜不出外。”老爷可能以为大表叔能退赔他些钱,结果,大表叔哄得就是他,根本没那觉悟。
回家后老爷骂骂咧咧,连“婊子生的”“我人娘”(类似于英语连读:我日你娘)都带出来。
我给父母解释经过。妈妈也生气,随老爷发几句牢骚,但更怕气着老爷,就打圆场:“你赔不了钱就行。还骂!他妈不是你亲妹妹?”
老爷控诉:“可真是个大外甥!20年前,他在邻村上中学三年,三天两头跑咱这吃饭,睡我屋里。家贫,娶不上媳妇,我做媒,把西邻闺女说给他当媳妇。他盖房,咱帮钱又帮物,都不许归还的。我是他亲娘舅,他投奔我,也不份外。你是他表嫂,上学那三年不是你做饭他吃?!你摊煎饼,他偎在你跟前一气吃上十个煎饼不带抬头的!我不是在乎这一二百元钱,他这么干,对得起谁?”
父亲也圆成:“做饭的都不计较,你还生气,值当吗?就你大外甥这品行,以后不和他打交道就是!”老爷的脸色,这才缓和。
花椒的事,在老爷脑血栓发病的前两年。老爷发病输液期间,大表叔来探望。老爷当时说话口齿不清,但家人能懂。他对妈妈说:“大外甥的礼物啥也不要留!不稀罕!”大表叔酒足饭饱后临走时,生拉硬拽把礼物留下,我和妈妈都拉不住,到底留下一大包市值一块的爆米花。据妈妈说:他提包里还剩一包爆米花!
送走大表叔,父母和我冲着老爷欣慰地笑:他老人家不但生命力强,记忆力也没减退!
妈妈搬去厂房近十年,一直是我和弟弟倒替着陪他住在老宅院。后来父母拼凑了些钱在厂房那块给老爷盖了间房子,我们四口之家就吃住在一起。因为习惯了半夜去老爷屋子探看,有一回凌晨一点多,从窗外见老爷房间灯火通明。进去看,他穿着秋裤光着脊背,站在床前扒翻被褥,问他只说身上痒。
我赶紧去把父母喊起来,仨人趴在他铺盖上查看,细看之下:不少蚂蚁在忙碌。父亲顺着蚂蚁来路追踪,海绵垫下,赫然一大包糖块!
原来年前我赶集卖剩下一二十斤糖块,扔在地下室。不知啥时候被他老人家顺出来,藏在铺盖底下,原想着吃着方便,却不想方便了蚂蚁!
仨人把他床上被褥都换下,打扫床上下。我边给他身上抹消炎、止痒药膏,边抱怨他:“就好像家里人都疼你吃似的!都窝在铺盖底下,蚂蚁不咬你咬谁……”他眯着眼坐在沙发上好像睡着,待我抹完药。
他睁开眼对我爹说:“一个闺女家,那么大嗓门!听听!把邻家狗都乱起来!”妈妈一边笑一边冲他嘟囔:“这么大嗓门!还不是叫你这好耳朵锻炼出来的!”父亲也忍俊不禁。
我妈重病家人一直瞒着他。老爷一个劲问,大家都说小病,他深信不疑。妈妈做第四个疗程化疗,医院陪了两天,父亲替换我,去医院照顾妈妈,我回家陪祖父。半夜我又习惯性去他房间看,已经凌晨两点,他没有睡觉,正长吁短叹。
他跟我说:“你妈病不重,你爹去干啥?让你爹回来!”我问:“你啥事?”他说:“我憋得慌,喘不上气!让你爹回来给我打针!”我听他喘气声均匀,没有气喘的迹象,知道这老封建思想在耍小性子:我妈伺候谁都应该!我爹只能伺候他老人家,伺候我妈就不行!
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催:“叫你爹回来!你妈妈你伺候!”我无奈何,怕他真是有不舒服的地方。就去请那赤脚医生堂哥。他拿听诊器听了祖父胸部、腹部,跟我说:“没啥大事,你把家里备着的头孢针剂(从老爷脑血栓痊愈后,家里一直给他备着消炎针剂,父亲随时给他打针)拿来我教你,给他打几针。九十岁的人看着壮实,劳累一辈子,有的是潜伏炎症。”他手把手教我。毫无准备地,我又学了打针技能。
傍晚,我洗手、消*、抽药,按部就班又给他打一针。打完后,祖父翻过身子发现堂哥不在,他看我收拾垃圾,恍然大悟后惊得张大嘴巴:“怎么是你扎针?”
第三天兴致正浓的我,摩拳擦掌准备给祖父扎第三针,祖父把他专用马札紧紧贴护着屁股,高低不让我碰。他急窜窜地边跑出门(怕我追上),边回头说:“我好了!我好了!我早就好了!”
我妈去世那下午,祖父在跟前站了好久,弟弟给他搬下他的专用马札,他不坐。他对着妈妈说:“自打你进来咱家门,我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你爹娘生你养你19年,我可享受你46年伺候!”
堂叔堂婶们过来劝他,他也不坐下,继续对妈妈说:“都知道你好脾气,好心眼。可你为我,也有惹不起的时候。我从来没夸你,可我也没忘了:那年我被错打成‘四类分子’,一个胡同的那媳妇嘴贱,喊我‘四类分子去扫街!’跟前有人起哄。你上前就把那媳妇嘴巴撕出血,她婆婆出来赔礼道歉你才作罢……”我们兄弟姊妹这才知道:永远躺下的妈妈,才是真正的“辣椒王”!
妈妈在的那些年,亲朋上门,都知道祖父所好,给他提来甜食。她嘴上虽说:“可别破费,少叫他吃甜!”回赠人家的礼品却只多不少。背地里她总说:“人家的心意,对咱老人敬意,就是对全家的诚意!”
家里人都把“少叫他吃甜食”放在嘴边,可个个说一套做一套!每逢谁出远门,给祖父挑选甜食、名吃带回来是首要:弟弟出长途从新疆带回哈密瓜、从广东日夜兼行带回来荔枝、淮南沙糖桔;我从太城带给他花生酥,莱城著名的“一个肉丸灌汤包”;姐姐家外甥女专门从苏州带回来牛皮糖;父亲走到哪,专挑新式点心给祖父买……
妈妈去世后,有一回弟弟提一大包白糖、蛋糕进家门,我习惯性随口说:“少叫他吃甜!你又买这么多!”弟弟嘲笑我:“你净废话!咱老爷几十年怎么不健康怎么吃!糖和肥肉不离嘴,九十多的人,亨亨壮!咱成天忌着糖,戒着肉,能保证活到几十岁?!”此话听上去很有道理的样子,我竟无言以对!
祖父终年94岁。
他去世第二天,父亲翻出之前他生日的录像带,分别有:75岁、80岁、85岁和90岁的。放到90岁生日的场景,祖父脸上洋溢的笑颇像盛开的大菊花!亲戚们敬酒,他以果汁代酒,全部喝下。轮到大表叔敬酒,他坚决不喝。
大表叔杵在他面前不离开,还是不接受敬酒。弟弟家三口子和姐姐家四口子,不明就里,把录像回放了两遍,弟弟跟我说:“当时我记得清楚,老爷唯独不喝大表叔敬的酒,肯定有原因。过后想问你,却忘了。”
姐姐看着录像说:“咦,老爷不喝就罢了,咋还连酒席也不参加了,舍下大表叔在酒席上傻站着,就跑去大门口和孩子们玩?”
父亲和我相视会心一笑,笑着笑着,我泪如雨下……(原题:《我的祖父》作者:云游15。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公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